在2023年末的集美·阿尔勒摄影季“藏家故事”单元中,由肖瑞昀策划的“历史的第三只眼”展出了收藏家刘钢珍藏的清末美军大白舰队访厦影集以及陈亚元收藏的与大白舰队访厦这一历史事件相关的物件。其中,影集收录了记录1908年美国舰队访问厦门全过程的38张原版蛋白影像,是厦门作为中国近代通商口岸的历史见证。
影集的收藏者刘钢是一位律师,他有着30多年艺术品收藏经历,是中国大陆最早收藏当代艺术的藏家之一。他还是一位古籍、古地图收藏家,并以其独特的品位,建立起一套中国油画系列收藏。同时,刘钢也乐于分享,2006年,他将收藏的1763年《天下全舆总图》(1418年《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公布于众,引起很大反响。2009年又出版了《古地图密码》一书,引起中国地图史学界的关注。可以说,收藏既是他的兴趣,也是他研究的对象。那么,对这样一位涉猎广泛的藏家来说,与摄影相关的收藏在他的藏品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他又是如何看待当下国内摄影收藏生态的。就这些,刘钢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采访,并直言自己对于老照片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考量。“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纪实就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老照片不仅记录当时实际发生的场景,同时也反映出摄影家观看的角度和关注的重点。”刘钢说。
展览现场“历史的第三只眼”。图片由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提供
澎湃新闻:先聊聊在集美·阿尔勒上的展览吧。厦门这些历史影像您是怎样发掘的?又是为何决定纳入您的收藏并展示给公众的?
刘钢:这组是1908年拍摄的美国大白舰队访问厦门的影集,是我于2006年在拍卖场上竞得的。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与大众分享我的收藏。当三影堂提议在今年的集美阿尔勒艺术节中展示这一藏品,我就欣然地同意了。
美舰鸣炮祝嘏,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码头排队,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接待场牌坊外面,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澎湃新闻:您是何时开始投入收藏的?您的收藏脉络是怎样的?在您整个收藏体系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刘钢:我从1993年开始收藏,30年来已经收藏了近500件艺术品。我收藏以中国近代史和近现代艺术史为脉络,主要是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品,其中有些重量级作品,它们在艺术史中占据一定的地位。摄影收藏在我的收藏体系中只占很小一部分,数量占我藏品数量的3%,如果按照价值计算,摄影收藏的总价值占我藏品总价值的0.01%。在我的收藏体系中,摄影作品只是作为一种补充。
澎湃新闻:因为复制性,摄影收藏常被认为缺少稀缺性,您怎样判定照片的价值?
刘钢:摄影艺术不如绘画和雕塑具有稀缺性,这也是摄影艺术价值远远低于造型艺术价值的主要原因。在这方面清末老照片比当代摄影要好得多。清末老照片不可再生,并且通过载体(即蛋白照片或明胶银盐照片)可以判断出是否是当代制作的赝品。但现代和当代摄影就面临着复制失控的局面。
澎湃新闻:您是如何管理自己的摄影收藏的?
刘钢:存放在漆盒子里。恒温恒湿。
宴会厅西首,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士兵运动后图,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澎湃新闻:那么多年,您对摄影收藏的认知是否有变化?
刘钢:我收藏的摄影作品以清末时期拍摄的老照片为主,当然也有一些近现代和当代摄影作品。这主要原因是我收藏的脉络一直以中国近代史和近现代艺术史为线索。有人认为,清末的老照片不属于艺术品,它们都是一些文献。我不同意这一观点。摄影技术清末时期传入中国,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纪实就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老照片不仅记录当时实际发生的场景,同时也反映出摄影家观看的角度和关注的重点。我们以1908年美国大白舰队访问厦门影集为例子。这部影集收录了38帧照片,这些照片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从布置接待场所开始,一直到尾声。
这部影集好似一部纪录片,将清朝政府接待美国大白舰队的全过程记录下来。影集收录的每一帧照片,都反映出影集制作者用意。例如,大白舰队官兵下船场景的照片,包含了岸边看热闹的老百姓,清朝百姓的服饰和长辫子与美国海军军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再如,影集中收录了一帧德国军舰的特写照片,此照片反映出当时德国提出美德清三国联盟以抗衡英法日联盟。当时德国想借大白舰队访问厦门的机会促成美德清三国联盟,为此德国特意派了一艘军舰抵达厦门,想造成美德清三国军舰聚集的事实。
影集最后两帧照片更有意思。这两帧照片记录了台风将招待大棚刮倒的场面。史料记载,这一场面实际上发生在清政府搭建欢迎场所过程中。但影集制作者别有用心地将这两帧照片放在最后。我猜想,影集制作者的目的是想寓意出清政府倒塌的前景。
老照片的艺术性可以类比数千年前的岩石绘画。远古时期岩石壁画的技术含量和表现力远远不及现在,但它们仍然被视为艺术品,而且是珍贵的艺术品。因此,我认为,评价老照片的艺术性,应该站在历史的角度,而不应该以当代影像的标准衡量老照片的艺术性。
南普陀茶会后, 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风后各棚图,蛋白照片,厦门,1908年。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展览现场“历史的第三只眼”。图片由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提供
澎湃新闻:今天的摄影收藏市场和收藏生态与您刚开始关注收藏时有怎样的变化?您如何看待中国摄影收藏的现状,它所存在的问题和前景。
刘钢:有很大的变化。以前几乎没有什么摄影收藏市场,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以前摄影艺术家不受关注,现在变得好多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影像艺术展销会,现在也有了;以前没有以影像为主题的艺术节,现在厦门、成都、大理等地都在举办;以前摄影作品的价格一般都在千元左右,现在的价格已经升至数万元。
虽然变化很大,中国摄影收藏还是处在刚起步的阶段。艺术收藏是小众,影像收藏是小众之中的小众。参与影像收藏的人数远不及绘画艺术品藏家的人数。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艺术家主观表现的空间比较大;而摄影艺术,受摄影媒介的限制,摄影艺术家个人主观发挥的空间不如造型艺术那么大。虽然也可以通过暗箱技术将艺术家的个人喜好和观念表现在摄影作品中,但仍然不如绘画和雕塑等造型艺术那样,艺术家可以通过多种手法表达情感、状态或者观念。第二,藏家都希望收藏稀有甚至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绘画艺术家虽然可以重复绘制内容相同的画作,但永远不可能画出一模一样的作品。但摄影可以复制出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作品。第三,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的市场价值远远高于影像艺术作品。目前曼·雷(Man Ray)的摄影《安格尔的小提琴》是拍卖价格最高的摄影作品,价值为1240万美元。但绘画和雕塑艺术的最高拍卖价是一亿美元以上,并且上亿美元的绘画、雕塑作品数量不是几件或者十几件,而是几十件。
《安格尔的小提琴》,1924年,曼·雷作品。该照片于2022年5月14日在佳士得纽约拍卖会上以1240万美元成交,成为有史以来拍卖价格最高的摄影作品。
《如果你不能成为诗人,就活成一首诗》(If You Cannot be a Poet, be the Poem),棉纸上喷墨打印,黑框150x225cm,独版制作于2018年。Giovanni Ozzola(意大利)摄影。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脱离苦的可能性-六色3》,艺术微喷,100 x 75.5厘米,创作于2019年。良秀 摄影。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人造仙境之二—寒林夜景图》(Artificial Wonderland II—Wintery Forest in the Night),123 x 100 厘米,创作于2014年。杨泳梁 摄影/灯箱。刘钢收藏,图片由刘钢提供。
澎湃新闻:您对自己投入摄影收藏的比例是否有预算,自认为是一个理性的还是冲动的买家?
刘钢:对投入摄影收藏的比例没有预算。我自认为是一个非常理性的收藏家,我对收藏有自己的判断和看法,我从来不追求时髦,也不追求投资回报。我一直认为,收藏的主要目的不应该是投资。艺术品收藏应该是一种珍爱生命的生活理念和方式。我追求的是那些能够在艺术史中占一席之地的艺术品。
澎湃新闻:记忆里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一次收藏?
刘钢:我觉得有时候艺术品是在寻找藏家,寻找自己的归宿。而藏家收藏也是靠运气。2006年竞拍这组1908年美国大白舰队访问厦门影集时,我没有时间到现场竞拍。我委托我秘书去现场,帮我竞拍。那套影集的估价是2万至5万。我告诉秘书,我可以出的最高价是10万。秘书回来后告诉我,买到了,不过价格是14万多。我问秘书,我的最高出价不是10万吗?秘书说,我觉得你很想要这套影集,那绝对不能让别人买走。我去拍卖行付款取件时,拍卖行的经理问我:有人愿意加价,你转让不转让。我问:加多少。他说:加到16万,可以吗?我说:不转让。那位经理接着说:实话实说,是国家档案馆想要。给你加一万多元,你就让给他们吧。我心想:国家档案馆想要,那我更不会转让了。现在回想这一经历,我从内心里感谢我秘书。
海报设计 澎湃新闻记者 周寰
在中国,摄影收藏还是一件新鲜事。尽管图片已经是人们日常交流的方式,但收藏摄影似乎仍是一件遥远的事。与此同时,近年来中国的影像收藏市场逐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与机构开始意识到了影像的价值:出色的摄影是时代的见证,也具有艺术价值,连接了个人与集体的记忆。澎湃新闻视界栏目长期关注摄影收藏,也欢迎来稿分享您的摄影收藏故事。